人們經常深信已充分的認識自己,是以極少費心於去真正的獲取它
尼采(Friedrich W. Nietzsche),快樂的知識(1882)
在這篇將收錄於台灣勞工陣線25年特刊中的文章,個人將試圖在一較抽象與宏觀的層次上,不具體臚列與詳述台灣勞工陣線所曾經關懷、推動與阻擋的事蹟,而是將焦點放置於此:在25年的運動基礎上,從歷史發展的橫之面向,從貫穿社會之縱的深度,台灣勞工陣線應該如何建立明確的自我認知,以準備邁向自己的未來。Eric Hobsbawm說得好:研究歷史,不只在理解過去,而是準備未來;然而,弔詭的是,歷史學家們又不忘提醒著我們:歷史帶給人類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不會記取歷史的教訓。如何回顧過去,定位現在,前瞻未來,以台灣勞工陣線的自我認知為基礎,正是這篇文章的目的。
1. 台灣勞工陣線橫的歷史發展向度
觀察台灣勞工陣線25年的發展,由此歷史橫向軌跡望之,雖然組織屬性的變動相對並不十分頻繁(勞工法律支援會、勞工運動支援會、勞工陣線、勞工陣線協會),但是真正運動內涵之與時轉換,其實再明顯不過;簡單的說,25年來的發展,呈現出「由個案支援行動+政治抗爭行動」(1984-1988),經「政治社會運動+工會自主化」(1988-1992)、「社會運動政治轉型+漸趨向工會運動」(1992-1999),乃至於2000年以後之「漸偏離工會運動+轉向政治社會結盟運動」之軌跡。
當然,沒有將之納入同時期台灣政治與社會生活的變遷,自然無法完整的理解:從一開始的個別勞資爭議事件之協助與支援中,處於政治解嚴前後的詭譎難料、又窒息復初萌自由花香的時期中,與政治反對運動的結合,不論人與事,似乎都是決然無可避免的;在這段時期中,台灣勞工陣線扮演的是一種「聚合政治社會運動發展初期階段中,某一種特定族群的根據地」之角色,成員的最大公約數無非左派思維、政治自由、社會公平與正義,如此之定位,使得勞工陣線與其他政治社會團體有了明顯的區隔。
政治社會之發展從不是線性而單向的,相對反思的政治社會運動亦然。雖然第一階段的基調主軸不變,解嚴後之政治社會運動場域中,勞工陣線始終仍扮演重要地位,然而,在具備前述最大公約數的族群中,只要是具有從屬勞工身分者,只要是仍然有各自之工廠職場與同僚同志者,都會自覺或不自覺的,被一定程度「推回」自己所來自之工廠職場,易言之,「工會」成為另一凝聚體:它不但量變質變了許多成員們之投入與行動,也當然隨之微妙的改變組織團體的自我定位:巧妙的力量產生著推移,第二階段的政治社會運動並未消失,甚至在許多個別事件上爆出更顯催燦的花火,但其實內在的組織氛圍與運動意識,已然踏上不同的階梯,走向歧異的開始。
也因此,90年代夾雜的兩股看似「兄弟登山、各自努力」之合宜,對許多成員而言卻又潛藏致命矛盾與對立之發展路徑:社會運動政治轉型(=投入現實政治場域),與特定成員之終究以工會運動為職志的選擇,看起來似乎是歷史發展上的必然了。不同之發展軌跡,在形式層面上擴大了勞工陣線之運動基盤,甚至在許多議題上(例如具立法委員身分之成員所推動之諸多勞動法案),得到以單純之運動路線所無法短期內獲致的傑出成果,但卻也於組織內在層次上,萌生衝突或甚至分裂的因子。在工會運動的這一塊,開始產生組織的細胞分裂,不論成員之自我屬性為何(工會幹部、知識份子、青年學生),許多人開始自勞工陣線出走 – 不論形式或實質上,最高峰的呈現當然是2000年的全國產業總工會之成立,但弔詭的是,它也某種程度正式宣告「勞工陣線=工會運動」之時代的結束。至此,台灣勞工陣線奇特的剩下三分之一:以政治為志業的,以工會為職志的,以「勞工陣線」為主體的,三分天下;如果前兩者都要、而且都已出走 – 至少相當程度的出走,那麼,最後那三分之一該做什麼?
2. 台灣勞工陣線縱的關懷向度
時空回到當代,所謂剩下的三分之一,其主體無非就是2000年以後的台灣勞工陣線協會,我個人的定性是:走到政治社會結盟運動的路線上。由縱的角度觀之,不能說這段期間的成果不豐碩:勞工陣線無論在勞動政策、健康醫療、弱勢保護、租稅公平、文化基進、政治人權、社會福利、環境保護、司法改革等,不論居於主導或輔助,都呈現與其他政治社會運動夥伴的緊密結盟,它的活力,或許面貌不同,但未有衰減之勢。
當然,如前所述,絕不能以線性或單向來理解組織發展與變遷,現在的勞工陣線亦然:組織中仍有許多工會幹部參與,在不同的個別事件或議題上,「工會」仍舊未失其重要性,然而,所產生的微妙化學變化是:即使連工會幹部,到了勞工陣線中,也不再只是關懷自身的工會議題,而是有著截然不同的視野與視界,如此之現象,在有許多學者加入後,尤其明顯;隱隱約約,有一條似乎看得見、卻又不夠具象之繩軸,牽引著眾人的走向,卻又能面對不同之勞動、健康、弱勢、租稅、文化、人權、社福、環保、司改問題時,能夠清楚而堅定的表達態度與付諸行動。事實上,如同早已成年的25歲年輕人,邁向更成熟的人生階段,需要一新的自我認知,回首跌跌撞撞、荊棘密佈,卻又經常光榮精彩、勇敢奮發的年青歲月,未來要何去何從?重點或目的,不在於與過去之自己決裂,而是沉吟省思自己的過去,記取教訓,嚐著埋於腦海中的甜蜜,重新觀察當今真正的自我,找尋一條應該、可以、而且責無旁貸的新路徑,繼續走下去。
個人的想法是:這條路徑叫作社會民主運動。
3. 台灣勞工陣線的新路徑:社會民主
所謂社會民主運動,個人不準備在此長篇大論,詳述它在歐洲世界的歷史發展過程,也不想面對它在不同歷史階段所發生之 – 顯然爭論極大的 – 轉折、路線變化與調整,請容我以簡單的圖表來描述我所理解的社會民主運動:
核心主張 |
自由民主基礎上,融入「社會的」- 公平正義之意涵 |
國家框架 |
自由民主之資本主義國家體制,憲法中同時包括「法治國」、「民主國」與「社會國」之結構基本原則 |
訴求目標 |
形成一西北歐式「社會的市場經濟」,強調雖然在自由的市場經濟體制中,但是透過以國家為中介機制之形成,落實符合公平正義之國家政策,兼顧自由與平等;一方面保持社會私領域的自由與活力,另一方面同時強調公領域的參與、平等與責任,然後相互貫穿與影響 |
具體領域 |
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社會(家庭、族群、社會福利)、財政、戰爭與和平 |
組織條件 |
必須先存在強而有力的社會場域中之組織性力量(例如工會),方有能力與能量貫徹社會民主運動思維 |
4. 台灣勞工陣線的社會民主未來 - 期許與建構
一個沒有社會民主傳統的國家,如何能有社會民主運動?一個不存在強大組織性力量的國家,如何經由社會民主運動的階段與形成,進而出現具有政治影響力或甚至主宰力的社會民主政黨?在如此之環境與條件下,要怎樣去建立一強大的社會民主運動?沒有錯,這的確是台灣,至少是想要走向此路徑的勞工陣線,所必須面對的一項難題。然而,還有其他的路嗎?走回傳統社會運動路線,繼續台灣社會運動或多或少難以逃避之「打游擊」方式,這確實是一種選擇,而且某個程度而言是較為輕易的一種選擇。然而,如果,企圖更全面的關照所有相關之領域與議題,成為具有結構性影響力量的團體,顯然,這樣問題只能勇敢的去面對,並且透過不斷的努力,替自己創造出一有利的框架與條件,只有如此,別無其他。
個人對於歷史發展的一向認知是:「沒有工會運動,就沒有社會民主運動」,「沒有社會民主運動,就沒有社會民主政黨」,「沒有社會民主政黨,就沒有社會民主政策」,「沒有社會民主政策,就沒有社會公平正義」。我們應該已經可以嗅得出來:在如此之脈絡與認識中,25年的台灣勞工陣線,顯然可以找到自己未來的定位。歷史,弔詭或不自覺的,給了勞工陣線一個奇特的制高點 – 在我看來,近年來的泛紫聯盟也曾有這樣的條件,但是它終究將因過多的傳統與新社會運動之糾葛而難以大展身手。所謂的制高點,就是在整個的組織發展史上,勞工陣線不但曾有政治運動、民主運動,當然也有毫不含糊的工會運動與社會運動,更有其他團體所可能難以匹敵的「成員基礎」,單單這些條件,就足夠撐起社會民主運動的推展大任。勞工陣線的未來,絕不是政團化,不(僅)是工會運動的後勤部隊,也不能自限於作為其他社會運動團體的結盟者,而是,要找到自己的高度,找到自己與其他所提及之所有政治社會力量,一個清楚而有力的連結方式。
當然,有此自我認知,不代表就會自動實現,至少不能單單倚靠所謂剩下的三分之一勞工陣線。曾在勞工陣線25年的歷史中,扮演過一定角色的同志與朋友,不論今日是在政治場域中,還是於工會空間內奮鬥,亦或在其他的政治社會運動團體中,繼續努力實踐著其實眾人依然共通之理想,「社會民主」,應該是可以重新凝聚的公約數,「社會民主運動」,應該是未來可以從事的主要路線,「社會民主運動團體」,應該終究是勞工陣線面對未來的自我認知答案。不認同社會民主之昔日同志與朋友,我們應該遙以祝福,認同的夥伴,別無分號的,勞工陣線應該重拾起自己的責任了。
5. 結語:人不能宣稱自己所不是的東西
知名的加拿大國際法學者,評論台灣之國際法地位時,曾說一句名言:人不能宣稱自己所不是的東西;某個程度上,這句話也適用於我們所關心的台灣勞工陣線:要能毫不猶豫而堅定的說,台灣勞工陣線就是社會民主運動團體,我們要推動的,就是社會民主志業,所有的同志夥伴們,都是社會民主價值理念的擁護與支持者,顯然,我們還有許多的工作要做,這應該 – 至少在我個人的理解中,才是走過25年頭的台灣勞工陣線,接下來最重要的事情。
林佳和/政治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
本文刊載於突圍與創進-勞工陣線25周年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