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烽益(台灣勞動與社會政策研究協會執行長)
在台灣,勞工翻轉變成老闆似乎只存在於「黑手變頭家」,也就是在1970年代台灣工業發展初期,很多的黑手出身的學徒或基層員工,在學得一技之長之後自立門戶承接原有母企業的外包工作或母企業無法消化的產能,逐漸茁壯成為頭家,然後在九零年代投資中國放大百倍企業規模,現在很多台灣大企業經營者都是黑手變頭家的時代產物。
台灣黑手變頭家的過程,是一個勇將單打獨鬥脫穎而出後,獨享戰果的成王敗寇故事。以經濟民主的角度來觀察,那是把經濟成果集中壟斷而不是平等分配給員工,因此在激烈競爭後獨享財富就成了台灣戰後經濟成長的燃料動力,而不是以團體協力合作創造利潤之後共享的模式。
台灣曾經有「中興紙業」與「台灣汽車客運」這兩家企業個案,有一個時代窗口可以成為經濟民主的範例。不過,這個早熟的機會當時沒有制度的配合與員工心態的重建啟蒙,導致又再度被主流經濟潮流所掩沒消失,殊為可惜。
從中興紙業到興中紙業,員工九成認股入主後成空
二戰後國民黨政府承接日治時期的台灣紙漿株式會社等五家紙廠成立台灣紙業,1958年台紙被分割,其中宜蘭羅東廠與林田山林場合併成為唯一公股隸屬省政府的中興紙業。中興紙業表面上要保留林田山林場以維持紙漿原料來源,事實上是要壟斷台灣的言論自由。因為在沒有網路的時代,特別是具有快速大量印刷的新聞用紙是必須被高度國家壟斷的,這是國民黨從日本統治以來一脈相承地要自力造紙生產並管控新聞與文化用紙的決心,而中興紙業就是上述歷經日治與國民黨威權統治時國家管控言論決心的產物。
不過,在政府以降低新聞紙進口關稅來扶持中時、聯合等各報社後,中興紙業無法爭取到穩定長期訂單,連年的鉅額虧損,省政府在1992年就開始規劃民營化,2000年經濟部國營會規劃財團接手,當時有想專注土地開發的宜蘭在地三興建設,還有希望透過收購擴大市佔的正隆紙業都企圖接手,都因中興財務缺口太大而放棄。
經濟部則在政府的民營化時限之內要達成目標,因此,在2001年10月,由時任的空降官派幾個月的董事長沈明鋒把自己民營化領到的退職金500萬投入,一共出資1,000萬,另外由留任的304名員工每人平均出資30萬集資9,000萬。資本額1億元的興中紙業,有九成股份由原來的員工持有,這等於原有勞工集體擁有接管了興中紙業的歷史創舉。興中紙業以約500萬承接原有的資產,並承租原來廠區45%土地約13公頃,而原先累積58億的債務虧損,還有每年3.5億元的銀行利息則由政府沖銷,留任的304名員工薪水則打77折繼續經營。
不過,從經濟部的資料顯示,興中紙業在2015年以前董事長一直都是當時民營化前的管理部經理林明志,2016年董事長轉換成丞翔投資,但隨即在2017年轉換成宜聯鋼鐵的董事長王信豐,與另一位宜聯鋼鐵法人代表出任的董事藍淑英,且增資到5億元,宜聯鋼鐵掌握了超過九成的股份,等於興中紙業至此完全被宜蘭冬山在地的企業宜聯鋼鐵所掌控,2001年由上而下的民營化政策由既有員工認股承接的產業民主美意早已經喪失。
從台汽客運到國光客運,員工認股成遮羞布
在同一年2001年,另外一家也是累積虧損達到400億元,過去省營事業台灣汽車客運,也被交通部要求在當年的六月底期限內完成民營化。由於台汽在各縣市市區有很多場站土地,因此民營化時,採取車輛路線與站體分離的方式,在七月一日凌晨,其車輛與路線經營部分全部移轉到百分之百由員工出資認股成立的國光客運承接營運,當時留任的台汽員工共約一千名,每人出資30萬元,共3億元成立國光客運。
不過,國光客運一開始經營連換兩位董事長,一直到了2008年,山圓建設董事長陳浴生與總經理王光祥及東森房屋董事長王應傑三人入主,掌握九成持股,成為最大股東掌控至今。在這過程,員工的持股紛紛被收購掌控,然後國光客運從3億增資到10億元,員工股份被稀釋,財團從員工百分之百擁有控制公司的狀態,鯨吞蠶食把國光客運納入手中,七年的時間,國光客運員工就完全失去的主導權。目前國光客運由有韓國大宇商用車投資的「成運汽車製造公司」、「山圓建設」、「北橋建設」(董事長為王應傑)等三大股東經營。
缺乏由下而上的員工持有企業共識的教訓
從上述中興紙業與台汽客運兩個在政治上由上而下、限期移轉所有權的民營化過程當中,主管機關為了達到政治目標,又深怕有移轉給財團圖利之嫌,因此,就藉原有的留用員工幾乎百分之百認股的方式,把這兩個公營事業的過去的累積虧損完全由國家負擔,員工新成立的公司以相當優惠的價格承接了生產工具,然後擺脫過去的虧錢政策負擔,縮小規模重新開始營運。
不過員工集體成立新公司擁有共管的模式,其實台汽與中興紙業的員工根本毫無心理準備,過去長期根本只是領薪水的準公務員,短時間內要共同承擔經營風險,身兼持股者與勞動者,根本是緣木求魚。因此,當財團開始進入收購股權進而掌控,其實是難以抵抗的,當時原有出資的勞工,很難抵抗財團的私下收購股份,因此其潰散是非常容易的。或許,兩家公司新的持股者也是正派經營,不過其利潤的分享,也是大股東拿走,勞工還是退位成原來領取薪資的勞工。當時這兩家公司民營化時,由員工自力認股擁有民營化後的新公司,這個民主化企業的南柯一夢,在缺乏由下而上的堅強員工共識之下,終究很快煙消雲散,員工出資承接擁有新企業,終究是民營化過渡的財團化的遮羞布罷了。
本文刊載於全國金融業工會聯合總會第230期月刊【經濟民主ABC專欄】
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